黄白游小说免费读_黄白游全章节阅读

黄白游 的书名是黄白游,是最近非常受书迷喜欢的作家佚名精心打磨而成的,它的内容构思新颖,一波三折,它是一本都市类型的书籍,本书主要描述的是:第一章我看见一片朦朦胧胧的白色。船身随着水流轻微起伏,摇摇晃晃的视野中我看到了那座依水小镇子的轮廓。它还和从前一样么?我期待在那看到很多东西。水面上有渔人与岸上人互相喊话,我听不懂这里的方言,于我而言它们只是一种单纯的声音,在空旷的山谷间浮荡开去毫无羁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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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黄白游》精彩章节试读

第一章

我看见一片朦朦胧胧的白色。

船身随着水流轻微起伏,摇摇晃晃的视野中我看到了那座依水小镇子的轮廓。它还和从前一样么?我期待在那看到很多东西。水面上有渔人与岸上人互相喊话,我听不懂这里的方言,于我而言它们只是一种单纯的声音,在空旷的山谷间浮荡开去毫无羁绊。这里下了几天的暴雨,今天已经晴了,到了傍晚天上铺开一大片云霞,于是一派徽州的白色也映上了淡淡的金红。

我终于乘上了这条二层的铁皮客船,航行在一条忘不掉的水路上。

这航线绵延近百公里,离开下游属于浙江淳安县的开阔湖区驶入江域,前方视野变得狭长了,也就意味着进入了古徽州的地界。两岸起伏不定,逐渐向江心收拢,山体遍布草木,这里即便到了冬天也没有北方的萧索,四季都会有绿色拥向水来,如两道夹江的翠屏。两岸总能见到成规模的村镇或孤独的小小聚落,无论散布在平缓地带还是嵌在山腰上,那些顶着马头墙的小房子大多保持着徽州建筑风格的整体性,一片片白墙黑瓦惹人怜爱。壮美或是婉约,用在这条水路上都无不可,置身在此总会联想起长江三峡。然而有徽州建筑的增色,天工人文互相增益,这一点恐怕是三峡所不及的。

我在一次随意的旅途中得知了这条江上还保留着一条客运航线。这艘老旧的客船并非专为旅游者准备的,这是水上早有的交通方式。就这跨越两省的极长航程来说,如今新安江上只剩下这么一条。它的前身应该是一条条篷船,上下的学子客商买舟而行,这条江上也有过千帆竞过的场面,摇桨、撑篙、使帆,上行过激流时还要船员涉水拉纤。它一定也曾努力随着时代改变,加装马达,木船改换铁皮船,一层客舱、两层客舱……它们追不上时代的变化,客车和铁路把属于它们的客人通通抢走了。在崇尚快捷的当下,大江大河上的旧式航运不可避免地消亡了,所以新安江上的这条老船才尤其珍贵。只有坐惯了这条船的人才会发觉,旅途的乐趣在其他的交通工具上是多么寡淡。

船舱有两层,在冬天,乘客为了避风都要躲到下层。上层更适合看景,近年加装了空调,夏天要多交十元才能坐到这里,坐满了能容纳三四十人,然而通常是一少半都不到,什么年月了,坐船的人可不多了。船尾有间厨房,有几道小菜可选,竹笋、茭白、红烧鱼块,还有常年挂在那的徽州火腿。饭菜放到座位之间的小桌板上,一路喝酒看景。如果不想这么麻烦,也有简简单单的一碗笋干肉丝面。

船员是几名五十岁左右的男男女女,面对乘客时并不会刻意在脸上表现出热情,却也不会怠慢,他们把这条船当作家一样,所有的事都无需特别对待,每年每月每天的大把时间都忙在上下船舱和甲板之间。就是这样的氛围,还有船体那疙疙瘩瘩的漆皮上处处显现的焦黄锈迹,不用刻意辨认,一切都与记忆中的无异。

我第一次坐这条船是在一个雪后的凌晨。上了船天还未亮,趁岸上世界还未醒来,趁发动机还未响,可以静听浪头拍打船体的声音,节奏均匀,使人想在催眠曲似的声响里继续睡去。雪后初晴,风从处处不起眼的地方溜进舱里,仅有的几名乘客各自找一角落裹紧外衣缩着。我也如此,而我又抑制不住兴奋,顶着风一趟一趟往船头上跑,看两岸落满雪的山尖,看被雪水浸润过的山林。冷风虽烈,刮在脸上却只感到畅快。再来的时候是夏季的一个阴雨天,远山尽失,雨雾迷茫,船行在江上,看两岸青山相对而出。脑中从前读过听过的文字忽然活了,原来那些画面怎么用文字描写都显得苍白。它们留在了我的大脑里,我后来会不停地想起这个地方。城里人爱说山里人没见过世面,可城里人到了山里不还是一样么。原来这里的山民可以日日伴着这条江,看四时变换,有的是外人没见过的风景。外人忘不掉的这片山水不过是他们窗框里最寻常的点缀,就像挂在客厅墙上普普通通的壁画。想到这,谁都难免心生妒忌。

这条班船的终点是一座名气不大的江边小镇。假如能抛开终点的限制继续逆水而上,就可直抵屯溪。屯溪是现今黄山市的市区中心所在,横江与率水在那汇合为新安江。这是逆流而上的讲法,换个一气呵成的方式来说,便是横江率水在屯溪汇为新安江,一路蜿蜒出了徽州,流至浙江桐庐更名为富春江,流过了富阳,这条江始称钱塘江。江面已愈发浩大,再穿过繁华的杭州城,浩浩荡荡了几百里注入东海而去。古时没有公路,山道崎岖,难走车马,又有野兽盗匪,所以徽州人多靠这条水路离乡,直抵富庶的江南,或者经商,或者求学,一生遍及各地,终了又带着财富和成就衣锦还乡,兴书院、建宗祠,这才有了明清时期徽商与徽州的鼎盛。新安江是徽州与外世最紧要的通道,是徽文化源源不断向外输出的生命线。尽管如此,这里又有多少人一辈子也没跨出这片茫茫的皖南群山。

这班航线仍是一个被绝大多数游客忽略的信息。我得知以后就像是怀揣了一个秘密,既想分享给别人,又觉得向每一个人提起时都该保持谨慎,甚至于吝啬。我知道越来越多的游客会改变这条水路的风貌,不过仔细想想,我根本无力左右这条班船和这个地方的变化,有一天即便改变了也是与我无关,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。

在这个船舱里不易看到行李箱或户外背包,人们背的都是手工编制的竹篓竹筐,每一个上面都用墨写着它的制作年份以及主人的名字。即便不看这些文字,凭着竹器颜色的深浅也能猜出个大概年头。有些用的年头很长了,通体裹了一层琥珀色的包浆,可想而知这普普通通的小竹器已经和主人有了怎样的感情。

每到一处村庄的小码头,船老大的副手就到船头把一块长木板推下去,搭在码头台阶上。要下船的挑起扁担、背上竹篓竹筐,踏着木板上岸去。木板被人踩得一弯一弯,像挑夫肩头的扁担,像轿夫的轿杆,沉坠得很有节奏。有的村子没有像样的码头,也就不需要这木板了。这里的人矫健,七八十岁的人了,背着满满当当的竹筐,等到船头近岸,后脚在甲板上一踮就跃到了岸上。这船就是水上的公交,有下也有上。将要经过某个村镇时,会远远望见水边有翘首的人预备着登船,摇摇晃晃中一点一点地放大一两个背着竹筐的人影。我虽不用下船,但总爱在这个时候凑到船头去,有点多事地看看这些和我无关的场景,对他们来说再普通不过的场景。凡是有人上船,好像总是带笑走进船舱,先把舱里的人看个遍,没有认识的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。但他们在这条水路上生活了几十年,船上总会有自己认得的人,于是就操起那口山里的话,融进热闹的人群交谈起来,好像晚来的客。徽州山里的话外人不懂,其中乐趣只有他们明白。

这里的老人对于与己无关的事仍留有一份热肠。航程过半,我倚着窗睡着了,模模糊糊中听到一小阵骚动。有个跑得不太利索的小孩,不小心一屁股坐进一个竹筐里,旁边的老汉忽然起身,扬手一巴掌拍在小孩的后背上,继而大骂,吓得小孩哇哇大哭。筐里可能是盛着什么怕压的东西吧。母亲跑过来抱起孩子,知道理亏不敢说话,点头道歉后躲到船尾去了。老汉立着眼睛朝着一圈人说个不停。他显然心虚了,可能也觉着自己是过了火,他越挺着脖子解释,越显得心虚。船上开始有人替那母子俩不平,坐在我身边的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大爷,他直接站起来,一边嚷一边用夹着烟卷的手指头远远地朝着他戳,烟屑在空中飞得痛快,船舱里嘈嘈杂杂一大片我听不懂的声音。我记得我身边的这个老人,上船时他见我左右手各拉着一个大行李箱,盯着看了好一会儿。他一定奇怪一个人出来旅游怎么能带这么多的东西。我倚着窗半睡半醒,在这片山水里,这样的不平事完全轮不到我操心。

小风波过去了,气氛重回平静。人们说了一路也都困乏了,只等着船抵达终点。旁边的老人重新卷着烟叶,他脚底下是满满一竹筐塑料瓶,瓶里灌的是黑色的膏。

“见过这个没有?”他发现我盯着他的筐看,笑着问我,仍带有一点维护了公道的得意。

“这是?”

“枇杷膏。”

“枇杷膏?”

“我家熬的枇杷膏,拿到镇上去卖给土产店。”

“您家种枇杷?”

“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枇杷。”

他用手指随意朝窗外一挥就圈出了好大的一片。

“我都没见过枇杷。”

“你来旅游,知不知道这里什么时候最漂亮?”

“冬天,下雪之后。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夏天?”

“是春天。两岸满山的枇杷,一大片一大片金黄,好看得很,你更没有见过了。你早来一个月还看得见,多遗憾,你来得晚喽。以后要是再来,一定赶春天来看看这里的枇杷。”

说完这些他又得意地笑,黄褐色的牙,胡茬灰白,满足地嘬了一口烟。这场景类似城里人笑话乡下人望着高楼大厦的惊异。我并不感到遗憾,我开始期待了,我当然会看到这里漫山的枇杷。

航程的结束是在黄昏,所有人的脸上都显出归家的迫切。一声汽笛响彻山间,马达熄灭了,恼人的噪声消失了,随即就有轻柔的水声入耳,船依惯性向码头直直漂去。镇子的轮廓在放大,民居或平铺或错落,船身微微的摇摆之中,那些线条一一明晰起来。水边有几十级水泥台阶通往岸上,这是一路而来最大的码头,泊满渔船、客船、快艇,还有一排相比之下可以显出一点高傲气质的多层游船。不过我知道我完全不必紧张,镇上不会有游客熙熙攘攘的场面,这只是南来北往的一个踏板,游客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,这镇子总会是冷冷清清的样子。此刻的小镇到处都有轻烟,从那些瓦顶上纷纷升起,空气里全是烧柴与菜籽油的香味。船已行到了尽头,之后我要去哪儿,我自己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或方向。眼前的场景谈不上陌生或亲切,我感受着意识里巨大的茫然。这茫然中又有从前不曾体会过的期盼。

“你的同伴呢?”

那老人挑着枇杷膏,见我一个人左右手提着两大箱行李。

“哪有同伴。”

“出来玩还带这么多东西。”

“想丢也丢不掉。”

山民们挑扁担,背竹筐,或把麻袋向后一甩扛上肩头,一一踏着小木板下船去了。走在这排高而陡的水泥台阶上,他们肩头的扁担一坠一坠。箱子里的盆盆罐罐被我拖得叮当乱响。

第二章

天刚亮的时候,上空会有一层密实的浓云,每个早上我都以为这会是一个凉爽的雨天。等到七八点钟太阳升高,它们便会消散,原来那仍是山间积聚了一夜的水汽。水汽未消的时候,山里的鸟鸣和虫鸣最热烈。我感受着这里所有细微的事物,我不是第一次来到这,可这次对我来说好像什么都是新奇的。

我沿着一条小山道上行,在阳光变得不可忍耐之前,于山道尽头发现了一座好看的村子。村中房屋依陡峭的山体而建,靠无数青石台阶连通上下,整座村子的布局可以立体地呈现出来。有人正牵着一匹马往高处走去,平地上堆着水泥沙石,应该是谁家正在修房子,要把材料一趟一趟驮上去。这里很静,马蹄触在石阶上的脆响传到很远。

村子的最高处有一座祠堂,仪门紧闭,门外的栅栏箍着几圈铁链。祠堂前的空场上铺了一地油菜籽,泛着一层乌黑油光。旁边数人合抱的古树下倚坐着一个村民,正用草帽给自己扇着风。

“年轻人,要进去?”

“我就是随便看看。”

“管祠堂的没来,我帮你打个电话。”

“啊?不用不用。”

“既然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。叫他带你进去看一看,他懂的多。”

不容人多客套,他从竹篓里翻出手机拨了个号,说了简短几个字就挂了。过了一小会儿,有人从一条巷子里走出来。那人六十多岁,微胖,冲晒菜籽的村民点一点头,又朝我浅浅一笑便径直去开锁。我明白一座祠堂对于村民的意义,尤其是这里还没被商业开发,我担心来人会埋怨,还琢磨了几句客气话。

这座祠堂始建于明朝。第一进天井很宽阔,宗族议事或举行重要活动都在这里。这一支林氏在此建村已经七百多年,祖上做的是丝绸生意,清末林家的丝绸甚至销往了西洋。当时遍地起义,皖南闹得厉害,死了不少人。此地世家大族为朝廷筹款赈灾,林氏上捐万两白银。起义被平定之后,朝廷为林氏族人加官晋爵,大修祖墓。

他是这支林氏的第三十三代后人,这些故事他说得很流畅,流畅得听不出情感,在平常应该已经对人讲起过无数次。他到角落的佛龛前拜了几拜,顺手薅起石缝里钻出的几株杂草。他微胖,弯下腰的样子稍显吃力。他的动作和语速都有点缓慢,看上去病恹恹的。他一边说话一边做这些事,并未特意看着我,像是说给自己听。他的声音虽然不大,但好在这里足够安静。

“小伙子,读过《红楼梦》没有?”

“读过。”

“不是看的电视剧?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年轻人还愿意读《红楼梦》的不多了。就像曹雪芹笔下的贾府,林氏也曾经家大业大,民国时候皖赣的丝绸有一半都是我们林家的。那是最好的时候,了不得,那一代人能和张静江在同一张桌上吃饭。不过这些都是故事了,偌大的家业说没就没了。我总在想,一百年过去了,村里只剩下我们这样的老鬼,血缘虽然一直在延续,可是很多东西年轻人不再去管,跑到外面不愿再回来。徽州人重文化,我也算读过一点书,喜欢写写画画。就像书里说的,家世起落就像花开花落,谁能不为凋零而悲伤。你读过《红楼梦》的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噢……”

他又弯腰,捏起一块小石头,在青黑的石阶上写出一行白字:趁着这奈何天,伤怀日,寂寥时。刚写到这,后面的几个字我接了出来,是“试遣愚衷”。

“你也记得这几句。”

“是,好像是出现在前几回的吧。”

“我们也是这样,奈何天,伤怀日,寂寥时,只剩下一点历史。我想把我们家族的事写成书,不过太庞大了,也不知道从哪写起。有人建议我把它写成剧本大纲,将来拍成电视剧不比现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剧好得多?这也是我今生的一个愿望。也有人来和我谈过,他们说素材是好素材,不过离拍摄还差得远。再深谈下去,也没有人肯实实在在接这个差事。我只知道历史,写故事不是我擅长的。我不是想借电视剧发泄悲愤,只是想为宗族做些事而已。好了,我说得太多了,见你读过《红楼梦》就多说了一点。就说到这里吧,你先转一转,拍拍照片,我不打扰你,看过以后我带你去下一进。”

“我爱听,您说下去吧。”

“啊,爱听就好,游客来了都是拍拍照,转一圈就出去了,我怕我讲多了人家不爱听又不好意思打断,影响人家心情。”

“我爱听这些故事,只要您愿意讲,有多少我听多少。”

“你是做什么职业的?”

“我是编剧。”

“是编剧?能写剧本?”

“还没写出过什么像样的东西。”

“那你是在电影公司工作了,你能不能把我们林家的故事拍成电视剧?”

“落实到拍摄需要有投资商。不过您可以把故事大致讲给我,我会替您留心的。”

他见我愿意听,好像整个人都不像刚才那么迂缓了,声音也大了一点。他说老一辈的故事讲上几天几夜也讲不完。

没有多少家族经得住民国那样的乱世,后来那一代人有的去了欧美,有的去了台湾。据说当初分家的时候开了金库。金库一开,族中老小连下人算在一起死了得有好几十个。有人因为偷抢被打死了,有人因贪心气死了,也有人遂了心愿,过了几天却莫名其妙疯掉了、病死了。一般人怎么受得住那个阵势,车船一齐动用往外运金银。再往后,天下大定,整个乡枪毙了数十人,这家占了其中一半。就像书里说的,欠命的命已还,欠泪的泪已尽,看破的遁入空门,痴迷的送了性命。他好像很喜欢《红楼梦》,他总会提起里面的话。好一似食尽鸟投林,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。他说到这里时凄然一笑。可怜,这就是这个家族的写照。这个家族几百年间出过无数秀才、举人、进士,做过官的有好几百人。现在,林家人与做官和丝绸已没有任何关系了,都是普通村民。什么也留不下,只留下这座祠堂。他站在一块题着“进士”二字的匾额下说着这些事。他丢掉那颗小石头,轻拍着柱子,柱上布满虫洞和裂痕。

有人走进祠堂了,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,穿白衬衫戴眼镜,看模样不像是游客。他一边走一边用双手在两肋处捏着衣服上下抖,这个时候的阳光已经有点毒了。林先生把话停住,扬手同他打招呼,我听林先生称呼他为某某老师。他朝这边大步走过来,脸上笑得很熟络,直奔林先生身边的一把木椅瘫坐下去。他们开始用方言说起话,对话的内容我完全听不懂,于是我走到远处去看一块块匾额上的大字。

徽州建筑的精华全在祠堂里,然而祠堂是前人建得起,后人修不起。现在的文物建筑如果哪里坏了,村民不能私自拆修,先要向上报告。可徽州要修的好建筑太多了,拨下来的款总是连瓦钱也不够。好在当年移民海外的林氏族人对故乡仍有所惦念,仍会为维护祠堂出资。这座祠堂前前后后花了数百万才维持住现在这个模样。林先生说,徽州人的心里要有祠堂,前人修了祠堂,后人管理不善就是愧对前人。他很想把宗族文化与祭祀文化尽可能多地保留下来让年轻人看到,以免后人都不知道徽州从前是什么样。他们仍在聊着。穿衬衣戴眼镜的人坐在木椅子上,翘着一只腿,不停地抖。

这座祠堂至今仍延续着祭祀祖先的功用,但资金和人力都有限,恢复不了从前的盛况。除了几个固定节日的祭祀之外,这里偶尔还会有特别的仪式。几年前,有一位华裔富商回国,要在祠堂做法事认祖归宗,他的先祖是清朝时从这里走出去的。那次筹备的规模很大,钱花了不少,还引得地方电视台派人来拍摄。那场仪式就是林先生主持的,现在村里懂得各类仪式习俗的只剩他一人,这种主持祭典的人以往会受到绝对的敬重。祭祀过程中竟然有一个老头从人群里跳出来捣乱。他也是族中人,认为自己辈分最长应该主事,但他对祭祀流程又一概不懂,只是为了发泄。他就在这天井里面大闹,别人打不得、骂不得,最后警察来了才了事。祭祀毕竟中断了,这相当于惊扰了先人亵渎了神灵。林先生担心那位林家后人今后假如遇到什么不顺会关联到这件事上,他惴惴不安了很久。这事后来便成了村人口中的笑料,难过的只有那个当事人和林先生自己。

“这祠堂好不好看!”

那个穿白衬衣的人忽然朝我这边喊话。我朝他点头微笑。林先生向他介绍说,我是一名编剧。

“是编剧?写过哪些电影?”

“还没写过什么有名的。”

“这座祠堂里就拍过好几部电视剧。”

“对,很多片子都是来徽州取的景。”

“编剧,那正好,可以帮他把那些故事拍成电视剧。”

“林先生正在对我讲。”

“一个人来玩吗?”

“嗯。”

“怎么不带老婆一起来。”

“女朋友都还没有呢。”

“噢……还没成家。”

这句之后他就没再说话。他抬头朝四边的瓦檐漫不经心地望了几圈,最后目光落回林先生身上。林先生站在他旁边,似乎完全没有留意我们两人的对话,独自看着某一处地方。日头上来了,鸟鸣没有了,祠堂里没有声音。又这么寂静地过了一阵儿,那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拍拍屁股,准备走了。

“后面办公室正在施工,我还要去盯着他们干活,你们聊。”

“好,好。对了,支祠的维修费用,还要麻烦你再去沟通沟通。”

“安心等着。不能所有人都陪着你们搞这些老古董不是?”

“是,是。”

“徽州的好多事他都懂的,让他给你讲,他最爱给人讲这些。”

他抖着衬衣小跑出了祠堂,祠堂里又只剩我们两人了。林先生好像还在想着一些事,我没有打扰他。刚才是聊到哪里了,话题断得有点久。

“你还没有女朋友?多好的年纪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刚才说到哪里了?”

“好像是祭祀。”

“是,是。徽商风光不再了,这些文化可不能再丢了。”

我劝他把这些故事尽快写下来,他说只怕写完也没人愿意去听去看,村里的人对这些已没有兴趣,走出去了就不愿再回来。他的视线停留在了某一个方向。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瓦垄间生着一层枯草,像人头顶上的乱发。他显然不只是在注视这些。

“刚才听说,你是一个人来。”

“一个人。”

“一个人,女朋友都还没有?”

“没有呢。”

“多好的年纪还没有成家。你住在哪里?”

“住在镇上。”

“我是说……你如果不忙可以去我家坐坐喝点茶,你想听哪些,我慢慢讲给你。”

将近正午,太阳很高了,看上去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再有人来了。我随着他出了祠堂,他重新锁上了仪门。可能是因为很久没人愿意听他讲这么多的东西了吧,我隐约觉得他还有些别的什么话想对我说。祠堂外面,晒油菜籽的村民仍坐在古树下用草帽扇着风,他们二人见面仍是点头一笑。林先生引着我走进了一条曲折的小巷子里。这座村子还未丧失徽州古村落的风貌,想必也是一处待开发的旅游资源。

第三章

码头外是一条笔直的长街,街上第一家就是我暂住的客栈。它与码头只隔了一片空场,空场上划分着密密麻麻的网格。从我的窗户俯瞰,它们平时空着,到了周末,网格里就填满了游客的汽车。透过我的窗户还能望见江,新安江在徽州的这一段水面并不十分开阔,没有如长江或下游的钱塘江那样的大江气魄,甚至可能宽不过其他地域的某条大河,因而尚能呈现出一种含蓄温和的意象。天不亮的时候,大约凌晨三四点钟,窗外会响起渔船的马达声,嘟嘟嘟嘟拉成一串,渐渐飘远。有时候到窗边看一看,江面漆黑,只晃动着几道敏捷的白光。很久以前的那些个夜里,没有电灯,夜渔人手执火把,或者在船头支架上吊起一盏煤油灯,寂静的山水剪影之中晃动的是一点点更温柔的渔火。

这座镇子很新,笔直的一条街上客栈招牌连成一片,它们近几年统一成了一致的样式。墙壁也都锃白,重铺的柏油路锃亮,太阳一照,全亮得晃眼。我想躲开它们,我并非为这些而来。我去到游客不愿走到的地方,那里没有明晃晃的房子和街道,只有和新镇子并不搭调的事物和人。几棵数百岁的老樟树下搁着一条废木船,船体已经腐蚀透了,对面的酒酿馒头店一开就是好几十年。我喜欢坐到船帮上看那些与新镇子格格不入的人。他们挑着扁担、背着竹篓,我每每看到他们,就忍不住把脚步停下来,就如同我第一次看到瓦一样。我的家乡已没有瓦,好几年前我第一次到南方,在一幢小房子前呆站了好半天,只是看它那密密麻麻的瓦顶。家乡从前的青砖老宅用的都是筒子瓦,但是那些记忆也已经非常模糊了。我哪见过这些堆叠的小青瓦片,它们与这里的老人有些相通的气质。

一名老农,穿着洗得褪了色的衬衣,袖子卷到大臂。下身是藏蓝色的裤子,脚底下是军绿的帆布鞋。他身材瘦硬,肤色黑亮,嘴里咬着烟卷,肩头用锄头挑着小竹筐。路过我身边时,朝望见的熟人远远打了一声招呼,痛痛快快的一嗓子。这里方言的咬字虽不如北方话的方正,却足够豁亮。他背后的竹筐上用墨写着一个姓名和年份——汪记某某,一九八八年办。小竹筐此时是空的,等回来的时候,里面也许就会装满了青菜、豆秸、番薯叶……这种工具如今已经走到了历史的分界点,像水上的班船一样面临着淘汰。这是它们的命运,它们将不再出现在年轻人的身上,就如许多地方的方言一样。这个镇子什么都是新的,新建了民宅和客栈,道路是新的、招牌是新的、码头游船也是新的,唯独这些人是旧的,旧得突兀。可唯独在他们身上才能寻找到一点这个镇子从前的影子。

这座镇子本来很大,由于下游修建水库,新安江水位提升了,镇子的一大部分已经淹没在江水里了。如今这里的旅游业有了起色,所有信息所有水上线路都已经暴露在网络上,只等游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。别说几十年前,这和我几年之前第一次到这里时好像都不是一个样子。满街都是农家乐,一家接着一家,从码头一直开到镇子的尽头。人们因此富裕了起来,这是好事。

就在新街的背后还留下了一条老街。街口有一座崭新的石牌坊,写着“老街”二字。很直白,就是想以此作为一处旅游资源把游客吸引进去。然而没有多少游人愿意走进去,里面没有酒吧,没有纪念品店,没有奶茶店,谁会进去。所以它仍逃不了被弃置的命运,这又恰好保存了一点这座镇子本来的风貌。

老街上人影零星,还在经营的铺面不多了。这里以前是条热闹的商业街,两边都是商住两用的门板铺面。有几条小巷子从老街横穿而过,每条巷子里都有几幢带天井的大宅子,都是纯粹的徽州传统建筑。这条老街当下已经被抛弃,就躲到那些现代钢筋水泥的背后。可人们一边抛弃它,一边又要仿效它,新街上一排排新建的水泥盒子也要称作徽派建筑,也要在房顶砌上马头墙铺上小青瓦。

这里是古时徽州人离乡路上的最后一座重镇。在此置办物资,或许只为多看一眼家乡的山水,总之谁都想在这多停留一晚,所以它不可能不繁华。老街上哪一户门面不是又高又阔,带天井的大宅子一幢连着一幢,雕饰的繁华好像也不差于县城里的斗山街,完全不像一座偏远山区的小镇。

街上一部分商铺挂的是用油漆手书的招牌,其余的是统一制作的仿古牌匾,总之全都透着一种老气,就像是20世纪沿用下来的。整条街算下来,常开的铺面不过是一家在天井里剃头的、一家卖衣裳的、一家卖渔具的、一家修钟表的……就那几家,掰着手指头数得过来。多数店铺一直封着门板,有时候从这里走过,见它们不知被谁打开了,虽然牌匾上是某某供销社、某某食品店,可里面也不是做生意的样,乱哄哄的,都是杂物,蒙着厚厚的尘,铺子里也没有人影,不知打开来做什么用,可能是为了通通风吧。里面光线晦暗,黑洞洞的,空间不大却好像深不见头。然后随意逛逛,去热闹的地方买几个蒸饼,或到哪里吃一碗笋干肉丝面,再经过这里的时候,这些门板又被上好了。不见人开,不见人关,都不见人,很奇异。就像门边悬挂着的那些画眉笼子一样,早上挂上去,傍晚又收了回去,你也不知道是谁在做这些事。心里正在疑怪之时,又从钟表铺里飘来一串悠沉的座钟声。这条老街虽然冷清,但是并不凄凉,像一处被遗忘掉的秘境。

老街口有一家大店铺写着“裕泰食品厂”,一家店占用了两间铺面。赶上门板打开的时候往里面一望,空空如也,只有一阵阴湿的冷气和常年封闭的霉味,让人不禁打一个激灵,这冷气即便从门口路过都能感受得到。这些砖木结构的老房子和石板街既挡住了炎炎烈日,又让地气与空气还能保持着呼吸似的交流。外面哪怕热得要命,就这老街,这么一段不宽不长的小天地里,竟能感受到与百步之外的现代化街道截然不同的一番清凉气候。

顺着这一排牌匾看去,米粉店、理发店、供销社、棉花店、玻璃店、打金店、面店、钟表店、茶厂、裁缝店、渔具店、豆腐店……思绪一下子就扯回到了七八十年代。那是一个我没到过的时代,那时候的徽州是什么样子,会不会比现在漂亮得多?如果生在那个时代,我可以看到更多想要看到的东西,或者再早一点、更早一点,会不会都好过现在?可换到那个时候,又要有属于那个时候的烦恼、属于那个时候的遗憾。总之我只是偏执地想把自己从当下抽离出去。我常遗憾自己生在这个巨变的时代,还要目睹并亲身参与着巨变。我讨厌变化,新鲜的事物总是离不开人的浮躁与轻佻,更何况是巨变。什么是巨变?我的家乡不再有老城并丢失了市井文化,家乡的人日益光鲜,越来越体面得高不可攀,人们身上大都不再有属于那片土地的影子。可文化与人情才是家乡的灵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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