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 终为云竹心 》完结版在线精彩阅读,小说主角是 沈清竹、盛弘砚 ,这是佚名最新打造的古代言情书籍。本书语言朴实,意味悠长,发人深思,实力推荐。《终为云竹心》小说的主要内容是:第1章“吧嗒。”泛黄的枯叶在枝杈上摇晃几下后,幽幽坠落,正中沈清竹眉心。她双眉微蹙,眼皮仍昏沉地合着,身体纹丝不动,任由那片纤薄的残叶贴着额头。半晌,她终于勉力睁得开眼,澄明到发亮的蓝天,映衬着几丛近乎光秃的柳枝在她视线中晃来晃去。沈清竹费力地扭动几下僵硬的脖子,发出清脆的咔咔声。
《终为云竹心》精彩章节试读
第1章
“吧嗒。”
泛黄的枯叶在枝杈上摇晃几下后,幽幽坠落,正中沈清竹眉心。
她双眉微蹙,眼皮仍昏沉地合着,身体纹丝不动,任由那片纤薄的残叶贴着额头。
半晌,她终于勉力睁得开眼,澄明到发亮的蓝天,映衬着几丛近乎光秃的柳枝在她视线中晃来晃去。
沈清竹费力地扭动几下僵硬的脖子,发出清脆的咔咔声。
她脑中一片混沌,好在力气渐渐恢复,强撑着起身坐定。
“别跑!快抓住她!”
突然,身后传来几名男子扯着嗓子的叫嚷。沈清竹猛一激灵!不知哪来的力气,翻身拔腿就跑。
四下荒无人烟,周围全是树林,沈清竹边跑边观察地形,愈发觉察不太对劲。
这里竟和京都近郊如此相似!
她想自己一定是昏了头了,她怎么可能会在京都啊!明明经过数月跋涉,自己已到北坞。
身后的追逐还没有停,那几人身手似是不凡,叫喊声也离她越来越近!
该死!怎么到了北坞还有人在追杀她啊!
不管了,先进树林子里找个地方躲起来。
下一刻,身旁嗖地闪过一团黑影,沈清竹浑身汗毛登时竖起,惊出一身冷汗!
娘的!这就追上了?
那人经过她时似乎也怔了一下,下一秒,他止住脚步,回身只瞥了沈清竹一眼,扭头便要伸手拽她。
沈清竹心下一沉,暗道一声“糟了”。
刚才狂奔那几步已耗掉她一大半气力,加上身处陌生之地,她连现在是谁在追她都不知道,脑子里也是一团纷乱。
但那人既然冲了过来,便只好与他正面交锋。
“站住!别跑!”
呼喊声还在逼近,沈清竹感到自己被前后夹击,已逃无可逃,忙绷紧全部神经,强撑精神与这位蒙面男交战。
她招式往来间如穿堂疾风,十分快速,几招下来对方便落了下风。
只是她气力虚弱,而且那少年看似年龄比她小些,身材却足足高出她一头还多!很快,她出手的劲道就弱了,也给了那人喘息的机会。
然而他并未乘胜追击,而是停下手中动作,翻身定在距沈清竹三米开外。
“小姑娘身手了得!”
“他们就快追上来了。我无意与你为敌,刚才只是看你独自在此,怕伤及无辜,想护你同行罢了。”
“什么?你和他们不是一伙儿的?”
等等,我的声音怎么——
沈清竹刚一说话,即刻愣在原地。蒙面男趁她分神,马上上前像拎小鸡一样揪着她的衣领往林深处奔去。
半晌,两人总算穿过那片繁茂树林,甩开了那一行神秘人。
蒙面男将沈清竹轻轻放下,示意她已然安全。而呆怔的沈清竹忽然瞥见不远处的小溪,像是看到什么救命稻草似得跑了过去。
快要近前时,她反放慢脚步,小心翼翼地对着水面探出头去,少顷,一张从未见过的稚嫩脸庞与她四目相对——
这是谁啊!!!
沈清竹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,只觉心中直突突。她既不解又不甘,再次趴回水面盯着那副陌生面庞看了许久。
“瞧你穿着打扮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姑娘,你家在哪?我送你回去吧。”
蒙面男上前询问,此时他仍未摘下面纱,但沈清竹历经沙场征战,只一眼就能看出他年龄并不大,顶多十五岁。
“这是哪里?”
她收回盯着水面的目光,扭头问这少年,开口还是那脆生生的孩童音色。
少年看着眼前稚嫩的小女孩用极其板正的神色打量着他,不禁噗嗤笑出了声。
这女娃还真是有趣,且不说她刚才一副常人莫及的好身手。就论现在,但凡换个小孩,遇到追杀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,而她还能如此冷静地询问这是何处。
他对她的好奇心更增了几分。
他学着沈清竹的样子一丝不苟地回答道:“这里是京都近郊,此条小溪名为甘溪,从京都流出,是运棉河的支流。”
沈清竹白了他一眼,负手在原地来回踱步,努力整理这荒谬的现况和杂乱无章的思绪:
在醒来之前,她的身体早已极度虚弱。
沈家一朝覆灭,父亲被处死,府邸被抄,阖家流放至北坞。
兄长和小弟皆因无甚武力而被残害,她拼死护下母亲,母亲却早已万念俱灰,在流放途中跳崖而死。
如果不是还想查明沈家被灭的真相,沈清竹一定会随母亲一齐赴死。
可她抱着死也要死个明白的心硬撑到北坞,实在力竭,在荒凉的山岗上昏昏睡去,醒来就......
少年随手折下一支狗尾草,翘起二郎腿老神在在地看沈清竹在他眼前来回晃。
这小姑娘一举一动都透露着超出她年龄的老成,此刻她像是在思考什么要紧的问题,眉头皱作一团。
半晌,沈清竹停下脚步,思忖片刻,轻声问道:“你可知......嘉宁侯?”
“不知,”少年满不在乎地摇摇头,片刻又答,“我倒是知道嘉宁伯沈明谦,只不过,他并未封侯。”
并未封侯!
沈清竹心内一惊,似是想到了什么,但表情仍毫无波动,接着问道:
“那今夕可是景明七年?”
父亲是在景明八年因赫赫战功获得封侯,既然这人说他只知嘉宁伯,说明现在起码是景明八年之前。
少年扔掉被他揉碎了的草根,上前用手背去探沈清竹的额头,被她一把甩开。
“没发烧啊,难不成是个傻子?”
“现在是景明五年。小丫头,你是沈大人府上的?他家没有女儿,那你便是丫鬟咯?”
突然,他声音一沉,俯身凑到她面前:
“莫非你是从嘉宁伯府偷跑出来的婢女?”
沈清竹这次连白他一眼的心思都没有了,沈府没有女儿??那她呢!
她堂堂嘉宁侯府大小姐,叱咤沙场的翎羽将军呢?!
就算此时她还未获封,还未与父一同上阵,可她这个人总该还是存在的吧?
看着眼前这少年吊儿郎当却全副武装的样子,沈清竹意识到刚刚那波人追的,应该是他。
害得自己跟着瞎跑,现在这小腿肚上还一阵阵发酸呢。
所以这人八成不是什么好人。
他的话自然也不能全信。
想到这,沈清竹仰头对上他质疑的目光,高声应道:
“没错,我就是沈府跑出来的婢女,但我不是偷跑出来,只是迷了路,不必累你送我,我已知晓回去的路了。”
说罢,转身头也不回地迈步朝西走去。
少年嘴角轻扬,并未追去。
既然她说不必相送,那便就此别过,毕竟他这身份也不方便抛头露面。
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的背影,腰板挺得笔直,衣裙已被荆棘划破,却仍从容无畏,大步向前。
有意思。
第2章
沈清竹离开京都虽已大半年,但对周边地势仍记得八九不离十。
她沿着甘溪走到官道上,而后顺着记忆中的路线直奔城门。一路上肚子饿得咕咕直叫,可她却早习惯了这份饥饿感。
在流放北坞的路上,她每天都是食不果腹的状态,运气好的时候摘几个路边的果子充充饥,运气不好就要饿上一整天。
现如今她已不再是原先的模样,而且看样子年龄也足足小了十岁。
就这身板,纵使沈清竹心急如焚,却也只能奋力扑腾着一双不给力的小短腿了。
约莫两个时辰后,她终于走到了沈府大门前。
已是傍晚时分,金乌西坠,深沉暮色斜斜打在门首的黑底铸金大字上:嘉宁伯府。
沈清竹眼眶霎时泛红,鼻尖止不住的酸意,她对眼前这场景再熟悉不过,正因为太熟悉,反倒显得极不真实。
那泼皮少年定是胡说,这是她无数次梦回的地方,她的家人们一定在里面等着她呢。
沈清竹迈步上前,左脚还没踏进门槛,便被个白胡子老头拉了出来。
“诶诶诶!小姑娘,你找谁啊?这里不能随便进去。”
“牛叔!”
沈清竹回身看到挎着一筐青梨的老头,完全没理会他的阻拦,直接冲上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。
奈何她身高不够,愣是够不到老头的肩,还险些将他绊倒。
“你......你是哪位啊,怎么认得老头子我?”
“我是清竹啊!”她手扒过竹篮边看了一眼,笑道,“你又去给牛蛋买梨去了。”
白胡子老头这下实实在在被吓到了,明明眼前这小女孩他从未见过,可怎么好像与他甚是相熟一般。
“清竹?我从未听过这名字呀!你这孩子到底找谁?你是谁家的女娃?”
沈清竹愣在原地,莫非她真的已经不存在了。看着牛叔疑惑不解的目光,她只好硬着头皮说道:
“我......我找沈铭,沈铭在吗?”
“大公子啊,在的在的,你早说嘛,在此处等着,我去帮你通传一声。”
老牛略带戒备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女孩,仍是不敢放她进去。
沈清竹知道老牛向来最是心软,尤其对孩子,即使是街边的小乞丐,每次路过他都会施舍些铜板。
所以马上泪眼汪汪地拽住他的衣角不松手,语气极其可怜地央求道:
“牛叔,我有很重要的东西带给哥......沈公子,我不是坏人,烦请你带我进去吧。”
老牛被她缠得没奈何,只好点头答应:
“好吧,你跟我来吧,记着低头走路,千万莫要东张西望,莫出声!”
“好好好,一定!谢谢牛叔!”
老牛来不及放下菜篮,他要先带着沈清竹去找沈铭,如果她真与大公子认识,那他自然可以放心退下。
过了外院,老牛径直朝桑柏堂走去,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跟在身后的沈清竹。
这条路沈清竹闭着眼都会走,自然不会好奇地张望。她紧跟在牛叔身后,盘算着见到沈铭该说些什么。
既然沈家已没有了女儿,那她现在的身份对哥哥来说自然也就是个陌生人,即使见到他,彼此不认识,她还是会被赶出去——
“麦冬小哥,外面有个小丫头说是找大公子的,我瞧着不像说谎,便带进来了。”
一道走来,她仍未想出应对的法子,因为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。不觉间两人已来到桑柏堂门口。
“牛叔,跟我进来吧。”沈铭的贴身小厮麦冬点点头,招呼二人入内。
还没进屋,只在院中央,沈清竹便闻到扑鼻而来的药香气,她窝在眼眶的泪水骤然滚落。
她的哥哥还是一点没变。
屋内,沈铭手执药碾正忙着磨药,头也不抬地问:“何人?”
沈清竹不知如何答话,亦说不出话。
尽管路上做了一番心理准备,再见到哥哥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她面前,喉咙就像梗了一团棉花般发痛。
她那一尘不染,明月清风般的兄长,还是那么痴迷于医术。
曾几何时,沈明谦将自己对兵事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大儿子沈铭身上,可他自小最爱的却是看大夫诊脉,鼓捣药材。
等到稍大一些后,他更是痴迷医术,从识字起就开始看医书,后来沈明谦干脆放弃了自己对儿子在武学上的期冀,专心助他精进医学。
如此想来,这时候的沈铭正是坚持己见,但还未得到父亲支持的年纪,几乎每天一下学就泡在药材堆里。
见对面来人没有应答,沈铭抬起头来,又问:
“何人——”
“音心妹妹!”
看到沈清竹的那一刻,沈铭大惊,他急急放下药碾,拍了拍手上的灰渣,奔到沈清竹面前。
“你去哪了?!蔺府满京都的找你,蔺老夫人都急病了!”
蔺府?
沈清竹瞪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看他,满脸不可置信。
哪个蔺府?我脑袋里可只知道一家姓蔺的,别告诉我是......
她不敢再往下想,这几个时辰也太惊心动魄了吧,自己到底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,这比说书的话本可刺激多了。
“快快,坐着让我瞧瞧,你怎么狼狈成这样!”
沈清竹扯过自己已经破烂的布裙,无所谓地嘿嘿一笑,松了口气。她没想到是哥哥先认出了自己,这样也好,起码不用费尽心思去想合理的说辞了。
“还笑,知不知道蔺大人都急成什么样了!听说他正在与陛下议事,急急告了假出来寻你!”
沈清竹听他这样说,心觉不妙,愈发有种此蔺大人即自己心中所想的直觉,糯糯问道:
“你说的可是当今首辅阁老,蔺问渠蔺大人?”
“不然还有哪个!你这孩子,走失一日便连自家爹爹都不认得了嘛?”
沈铭满心焦急地用手去探她的额头,这次她没有甩开。
蔺家从前并没有女儿。
直到这时,她才知道,自己不仅重生,还转换了身份,成了首辅之女!
咕咕。
不争气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再次响起,沈铭担忧地看她了一眼,转头吩咐道:
“麦冬,去给音心小姐找些点心糖果来垫垫肚子。”
“白芷,去取毛巾热水来,给蔺妹妹擦擦脸。”
“茯苓,速速通报夫人,就说音心在我这里,让她马上通知蔺府!”
......
沈清竹默不作声地看着屋内人为自己忙来忙去,反复在心里默念:
音心,蔺音心。
看来以后她要学着去适应这个名字了。
第3章
“夫人来了!”
院前传来茯苓清亮的通传声,沈清竹肩头微不可察地一颤,急忙起身。
“铭儿,蔺家小姐在哪儿!”
沈府主母邓澜掀帘而入,带过一阵微风,引得她头上的暖色杜鹃绒花瓣跟着摇颤。
她身着缕金海棠亮橘绉裙,秀韵淑娴,一颦一动雅致非凡。
沈清竹怔怔地盯着满脸焦急的母亲,一时间眼中只剩下她的身影,甚至周遭别人的说话声都被隐没。
如果不是再次见到,她甚至都快要忘了,母亲还有这般温婉矜贵的模样!
自从沈家遭难,邓澜每天以泪洗面,憔悴枯槁,直到最后眼看着孩子们在她面前死去,终至精神世界天塌地陷。
离去前,她日夜牵着女儿的手,对她说得多是些勉励鼓舞之词,沈清竹还以为她心境有所回转,谁知那却是她的临终嘱托。
母亲模样真是好看,纵是满金陵府的富贵人家里,也找不出像她这样顶出众的气质。
沈清竹这样想着,贪婪地端详着邓澜,她好不容易再见到母亲,万一这真是个梦,不多看几眼岂不亏了。
邓澜本忧心忡忡,如今见到蔺音心确实在自家府中,且是囫囵个好好的坐着,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,低声吩咐小厮速去通知蔺府。
见小姑娘这样一言不发地直勾勾盯着自己,她与沈铭对视一眼,坐到蔺音心身边,握住她的手:
“音心,可是在外面受了什么惊吓?”
她的掌心暖而柔和,沈清竹想朝她喊出那声梗在喉头的“娘”,终究未叫出口。
她怕吓到母亲,也怕她和别人一样,问出那句“清竹是谁”。
她可以接受任何人对她的遗忘,唯独不能接受母亲心底不再有她的位置。
沈清竹抬手去触摸邓澜白皙秀美的脸颊,继而咯咯地笑起来,她脆铃般的声音将凝滞的紧张一扫而空,周围人也都跟着她笑了起来。
在旁人看来,此刻她就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,无忧无虑,天真单纯。
所有人都为她走失而焦头烂额时,她却仍笑得出来。
只有她自己知道,这笑声中蕴含着多少意味。
是庆幸,庆幸自己的至亲至爱还安稳生活在这院中。
是感激,感激上天终于听到了自己日日夜夜的祈祷。
也是坚定,景明五年,一切还没发生,她还有很多时间,去找出真相。
“心儿,我的乖乖孙女!”
蔺家一众人赶来时,沈清竹正拉着邓澜的手坐在正厅狂吃糕点。
她嘴边沾着饼渣碎屑,连口水也顾不上喝,已经干掉三盘桂花糕了。
天知道她饿了多久,适应了周遭的一切后,她食欲大开,第一件事便是先大快朵颐一番。
邓澜略为无奈地坐在她身边,时不时用手帕去擦她的嘴角,然后就见蔺音心抬头冲她傻傻地乐上几声。
虽然沈家和蔺家的关系亲密,两家来往频繁,子侄们彼此也都相识。
但倒不至于好到这种程度吧。
这蔺音心今日像是块牛皮糖一般,自打见了邓澜便一刻都未松开过手,她也不好躲开她,只能任她抓着。
此时蔺老夫人这一声肝肠寸断的大喊,倒真解放了她,蔺音心终于放开了死死抓着她的手。
“宝贝呀,你到底跑哪里去了!”
蔺老夫人颤颤巍巍扑到孙女身上,早已老泪纵横。
蔺问渠和夫人张氏紧跟其后,到底还没失了分寸,先朝邓澜重重鞠了一躬:
“多谢沈夫人寻回小女,相救之恩没齿难忘。”
邓澜慌忙上前扶起蔺问渠:“大人切莫行此大礼,可折煞我了!是音心自己聪明,她还记得沈铭哥哥,路过沈府知道找铭儿求助。”
蔺问渠再次作揖致谢,顺带将沈铭夸赞了一番,张氏早已按耐不住,留他们在原地交谈,自己赶紧去看女儿。
蔺音心身形本就纤瘦,刚才老夫人排山倒海般冲她扑来,早把她一踉跄薅到了地上。
没一会儿,张氏也梨花带雨地扑了过来,两个大人把持着她,这个捏捏脸,那个掐掐肩,弄得她老大不自在。
看来这蔺音心还真着实是家中的珍宝,只是她不好好在府里呆着,瞎跑什么。
还跑到那么远的地方。
要不是她沈清竹认路,这娇嫩小姐定饿死林中了。
“祖母,我这不是好好的吗,您就别哭了。”
“娘,你掐完胳膊掐大腿,要不我把鞋脱了,您一并掐掐脚?”
“放肆!你母亲是担心你的安危,替你检查检查,给家里填了如此大的麻烦不说,带累你沈伯母跟着担忧,还不跪下赔罪!”
蔺问渠一声暴喝,吓得沈清竹登时闭了嘴,她怎么忘了,这蔺伯父虽是文臣,但脾气出了名的爆。
惹到他算是踢到铁板了。
“清......音心给祖母,母亲,父亲,沈伯母赔罪,让长辈们担心了。”
“好了好了,蔺大人这是做甚,孩子刚回来,再把她吓着。老夫人快起来坐,地上凉。”
邓澜急急上前扶起仍激动地蹲在地的蔺老太太,张氏也抹泪起身。
“我命府医已给音心探查过,孩子无碍,老夫人放心。”
蔺老太太感激地拉过邓澜的手拍着,直夸她细致聪慧,说罢不经意地瞪了张氏一眼。
要不是她大意,好好的孩子怎么一大早就不见了踪迹。
沈清竹听到老太太的夸赞,像是自己被夸一样,不住点头。
那是那是,我母亲心细如发,在她身边,万事不必担忧。
那是那是,我母亲将家中各处都照看得熨熨贴贴,无一人抱怨。
......
“好了,我们就不多打扰了,改日再携拙荆登门拜谢!”
蔺问渠见女儿安好,消沉的脸色逐渐松弛,寒暄几句后起身作别。
听到父亲这话,沈清竹将手中剩下一半的榛子糕急急塞入口中,含糊不清道:
“这就走啦?再呆会儿呗。”
被蔺问渠狠狠瞪了一眼,只好缩了缩脖子,极不情愿地跳下红木椅。
她哒哒跑到邓澜跟前,油滋滋的小手再次抬起轻轻触了下她的脸颊,悄声说:
“我还会再来的哦。”
第4章
“爷,您这是又上哪探险去了,整整两天不见人影!急得奴才要上吊去了。”
尚宁宫内,侍从小金子操着一口尖细清润的腔调唠叨着,旁边风尘仆仆的六皇子盛弘砚没理会他,只结结实实扔过去一个黑色包袱:
“去,把里面的衣服洗了,这可是本王的行头。”
喊了声诺,小金子熟练地转手将包袱递给候在一旁的婢女,并未离去,继续说着:
“幸而这几日娴妃娘娘玉体安好,宫中亦无甚大事,不然奴才有几颗头都不够砍的!”
“爷,这次出门可遇着什么新奇事没有?奴才......”
他话还没说完,便被盛弘砚往嘴里塞了个滚圆的石榴,涩得他立马双手接下,止了话头。
“我说金子,你什么都好,就是这絮叨的毛病说多少次都改不了!”盛弘砚一掀袍服,坐到书桌前,“我又不是第一次外出,你急什么。”
“不过新奇事嘛,倒还真有一件。往日里我只钟情于山水景色,这次竟被我撞见一桩人命官司,你说,算不算得上稀奇!”
他边说边提笔,在铺开的宣纸上专注地画了起来。一旁小金子听到“人命”两字,早唬得冷汗涔涔。
“哎呦我的爷!您金枝玉叶,平日里四下游历倒没什么,可千万别掺和那些市井小民的无端争斗,万一有个三长两短,奴才有几颗头都不够砍的!”
盛弘砚笔触稍停,抬头无奈地白了他一眼,继续画下去:
“你能换点新词吗?什么事都能扯到砍你头上来。”
“爷,小金子的头可不就挂在爷的腰间吗,您若安好,金子就好,金子每天就盼着您平平安安,健健康康的。”
盛弘砚被他逗乐,应声答道:“知道啦,下次外出一定事先知会你,可好?”
小金子比他略长几岁,十岁进宫,自打做了宫人就一直跟在他身边服侍。他为人机灵果敢,且忠心耿耿。
平时有什么拿不定的主意,盛弘砚都爱和他谈论几句。
而小金子也总是从盛弘砚的角度出发去考虑问题,说金子是他在宫中最好的朋友也不为过。
“爷,这画的是什么啊?”小金子好奇地凑上前去,打量盛弘砚笔下迷宫一样弯弯绕绕的线条。
“这便是此次的新鲜事,你看,我画的这草图像什么?”
小金子仔细端详了一阵,犹疑地答道:“有点像我小时候去过的市集。”
“没错!正是市集,不过是见不得光的黑市!”
小金子听他如此说,刚消下去的冷汗再次冒出,这时盛弘砚的随身侍卫甘洛走了进来,速速行礼后伏在他耳边窃语。
“好!”听罢甘洛的话,盛弘砚眉开眼笑,俨然一副发现别人极深处秘密的得意神色。
“我说甘洛,娴妃娘娘瞧着你一身雷霆功夫,特意让你在殿下身边多加照护,你倒好,一天到晚见不着人影,找你比找殿下都难!”
甘洛知道金子这是又打开话匣了,左右望望,随手拿过颗石榴塞到他嘴里。
把盛弘砚乐得上气不接下气,拍手叫好。
不愧是他的贴身小厮,与他心意相通,连对付小金子的招数都一模一样!
——
这边蔺府的气氛就没那么欢快了,蔺问渠将女儿蔺音心接回家后,开口便是两个字:
“跪下!”
已接受自己蔺音心身份的沈清竹听话地跪在书房听训,大气都不敢出。
她知道蔺问渠身为当朝首辅,为人做事向来原则性极强,对子女更是极其严苛,说一不二。
自己虽是将门出身,但父亲只在战场上威厉,平日里他开朗疏阔,与子女一直没什么距离感。
而蔺府里那三位哥哥,蔺功,蔺询,蔺扬,挨着个数,一个比一个传统,身上都透着一股的儒生气,令她极不喜欢。
这下好了,自己这世竟落在老古板蔺问渠手里,还不知道以后有什么罪要受呢!
“说,这一整日你跑到哪里去了?小小年纪,竟如此顽劣!”
“回......父亲大人,小女,小女......”
沈清竹此时脑中一点蔺音心的记忆都没有,她绞尽脑汁仍想不出来这小孩为什么会在郊外。
气得她伸手就朝自己头上狠狠锤了两下。
蔺问渠顿时面色一滞,手臂抬起,欲言又止。半晌,他轻呼一口气,叹道:
“罢了,你先回房歇息吧,为父还有要事处理。若再敢惹事,决不轻饶!”
“是,多谢父亲。”
她双手撑地,起身撒丫子就跑,这蔺伯的书房她还是头一次来,跟他的人一样透露着冷峻古板,还是先跑为妙。
张氏正在廊下等她,见她这么快就跑了出来,赶紧低声唤她:
“心儿,这边!”
沈清竹愣了一下,朝她跑过去,唤了声娘。
“你父亲没有难为你吧,可有说什么惩罚?”
“没有,父亲只罚我跪了一小会儿,说还有要事,就放我出来了。”
张氏爱怜的抚摸着她头上的发揪,喃喃道:“那就好,你父亲终究是舍不得责骂你,要是换成你兄长,早不知挨了几板子了。”
“他还打板子?!”
“就他书房那块木板,你父亲自己管它叫慎板,说是为人需谨言慎行,节律低调。”
沈清竹听罢仿佛看到蔺家兄长手被那块慎板打得肿成馒头状,不禁打了个冷颤。
这确实是蔺首辅的风格。
她随张氏走进祖母房内,老太太端坐榻前,惬意地眯着眼打盹,一旁慵懒的波斯猫趴在她身边熟睡,一片静谧和谐。
沈清竹上前去抱那只肥猫,惊了它的美梦,不悦地挣脱跑开,老太太也听到动静醒来。
“心儿来了,快坐。”
“祖母早就困了,一直不敢睡,就等着你过来呢。”
沈清竹心想,您刚才睡得那叫一个香,连我们进来都不知道。
“让祖母担心了,孙女下次一定不乱跑。”
“祖母知道,你向来安分守己,从不生事。所以祖母一早觉着今日之事很是奇怪。我已向你父亲说明,细查事情缘由。”
“定不让我乖乖孙女受委屈!”
第5章
沈清竹与蔺府这位老祖宗只有几面之缘,并未真正亲近过,今日两次接触,没想到她是这么平和的老太太。
不觉多了几分对她的喜欢,亲昵地偎在她怀里。
老太太既说自己向来安分,想这蔺音心平时应是个乖巧守礼的孩子。可这恬静安分的千金小姐,又怎么可能独自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呢?
想来其中定有蹊跷。
“是啊,老太太,儿媳也觉着不对劲呢,心儿往日鸡鸣之时就起床,今日竟直赖到日头高悬。”
“听暖杏禀报,心儿醒后倒确实如往常一样梳妆打扮了一番,可后来不知怎的忽然就不见了踪影。”
沈清竹听张氏这么说,心中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。
怪不得蔺伯刚才并未对她有什么实质惩罚,应是知道错未必在她。
她表面上仍不露声色,眨巴着眼无辜地看着她们。若如实相告,说自己是从近郊回来的,那么蔺府长辈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,到时该如何作答?
万一这其间他们不光只问她的行踪,更问出其他什么她并不知道的事,那么到时自然不好应对。
她对全局尚且知之甚少,此时万不能引人生疑。
突然,脑中像是被一道灵光击中一般,快速闪过几片模糊重影,沈清竹倏地屏气,神志集中,然而点滴碎片如同幻境,她只捕捉到两幕:
一幕是自己站在蔺府门口,瞧见街头摊贩路过,雀跃地跑过去。
另一幕则是个与蔺音心背影极相似的女孩,与她挥手辞别。
这是何意?
闪回发生在一瞬间,下一秒,沈清竹面前便又是老太太和张氏犹疑的脸,
“心儿,今日你到底去了哪里?再好好想想。”
无奈之下,她只能暂编个慌,说自己是从大街上走回来的,当时在门口看到了卖糖人的小贩,便跟着跑了出去。
张氏听罢,哭笑不得地戳了戳她的脑门:
“你这孩子,家里那么多瓜果点心不够你吃?竟去追赶那卖糖人的。”
老太太一把护住她,反朝张氏嗔道:
“小孩子对没见过的玩意儿总归是好奇!再说那糖人将花虫鸟兽都描摹地栩栩如生,心儿自然容易被吸引。”
“都怪你父亲平日里看管太严,明日着人上街,给我乖乖孙女多买几个糖人回来!”
张氏见老太太如此疼爱孩子,心里高兴,面上也是掩饰不住地喜意。
“不是媳妇争风,老祖宗成日里这般宠着她,连我这做母亲的都羡慕!”
老太太朗声大笑,将怀中的蔺音心搂得更紧了些,
“这样糯米团子样的小人儿,谁能不爱?”
沈清竹听到老太太如此说,干脆胆子更放大了一些,仰头撒娇道:
“祖母,孙女不想只要糖人,孙女还想要出去玩!”
这次还没等老太太说话,张氏率先开了口:
“你这孩子,莫要得寸进尺!不罚你真是越发没规矩了,女孩子家不在庭院里呆着,怎能出去闲逛?”
沈清竹心中一叹,这蔺伯母被丈夫常年熏陶,也是一副极传统的做派,往后和她相处倒不能太过随意。
她抿嘴撤身,装作被喝住的样子,轻轻嘤了一下,眼神极可怜地望向祖母,见老太太当下没有拒绝,马上凑上前去抓着她的衣袖使劲摇晃:
“祖母,您就允我出去半日吧。”
老太太困意再起,打着哈欠对张氏说:
“孩子想出去放放风也没什么不妥,明日洵儿不是要去给各府送中秋宴帖嘛,就让他带着心儿。”
沈清竹原地蹦起,抱住老太太脖子,朝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。
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,本来以为蔺家家风肃正,全都是循矩蹈规之人。没想到后院里竟有这么可爱的老太太。
“多谢祖母!多谢母亲!”
沈清竹获得应允,转身去平复张氏的不满情绪,哒哒跑到她身后揉肩捶背,马屁也忙不迭地拍了起来。
张氏虽多有不愿,但老太太既已发话,加上女儿小嘴叭叭地给自己献殷勤,便笑着点了头。
折腾半日,沈清竹总算可以回她自己的院子里了。
这小院名碧烟阁,取佳色碧烟之意。
沈清竹与贴身丫鬟倚月走进院中,一眼瞧见院内布局,着实让她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。
月光清澈,门内左右两排梧竹,竹色清寒,地铺白石,先就衬出了这院里的疏朗淡雅。
西侧依墙筑一花台,与山石融于一体,旁侧几棵西府海棠虽无花开,但仍是错落有致。
这一台一石对面,则独独栽着棵桂树,小叶油绿,桂花香气时隐时现。
桂花树下是个石桌,闲来无事正可乘凉吹风。
沈清竹走至廊下,复又闻到一阵清甜的栀子花香,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,这个季节哪还有什么栀子花。
可低头一望,角落里竟真有一丛亮白花朵。
倚月见她细细打量这院落,不等她问,便先说道:
“小姐最喜爱栀子花,这是奴婢留的枝子,前几日一直在房内培护,今天刚移栽到院中,不过秋意渐深,这花大概挺不了几日。”
沈清竹赞赏地点点头,直夸她心思精巧。有这样贴心细致的丫头在身边,生活上该是不必担心什么。
次日一早,沈清竹便依着蔺音心的作息早早起床,梳妆完毕静候蔺洵。
蔺洵是蔺府二公子,今日递送宴帖只是表面事由,蔺问渠本意是想让他多走动走动,历练交际。由此,二人要拜访的人家皆是朝中要员,贵胄官宦。
倒退回景明五年,沈清竹才十二岁,和此时的蔺音心同龄。
那时的她还未真正参与战事,只是个普通的官宦子女,不缺吃不缺喝,依制进学堂读书,与师傅习练武艺。
目之所及自然也只有宅院中那大大小小的家事,对外部朝局的走向,她几乎是一无所知。
正因如此,即使后来她武艺渐强,已可与父亲一同上阵拼杀,受封将衔时,心思也依旧不怎么放在朝野之中。
她一直觉得有父亲撑着的沈家坚固无比,而家中人只需做她们想做之事便可,哥哥专研医术,自己致力武学,母亲勤谨持家。
一切按部就班,岁月稳妥地如同万里平川,直到那天......
如今,她既要彻查沈家覆灭真相,就该从当下开始准备,第一步便是摸清现在的朝政风向。
而蔺家幺女的身份,对她无疑是一项天然加持。
第6章
“小姐,二公子来了。”
“快请进来。”
蔺洵头戴四方平定巾,身着青绿长衫,简而不俗,瘦而不弱。他眉眼与蔺问渠神似,但毕竟还年轻,神韵却并不像他那样不苟言笑。
进屋后,蔺洵先捧手作揖,微微施了一礼后才开了口,
“听闻你主动提出要出门,母亲昨日同我说的时候,我都愣了一下,往日即便喊你出去也喊不动。”
“是呀,那糖人看上去好玩,吃起来甜,我想外面该有比这更好玩千倍的东西。有劳兄长带我出门啦。”
蔺音心学着他的样子回了一礼,心中腹诽,自己这固守闺阁的形象实在太深入人心,出个门有什么好吃惊的。
照这般做事束手束脚的,心中所想定然不好施展,需得想办法扭转人设。
她缓步跟在蔺洵身后,两人在大门外上了马车。
“兄长,我们现在去哪家?”
“先去嘉宁伯府,他家本算不上今日名单里官阶最大的一家,但父亲说昨日沈伯母救了你,于我家有重恩。”
“好耶!”
蔺音心小小的身躯在车里挥臂高振,正在缓行的马车跟着晃了两下。蔺洵一把将她按住,
“出门在外注意形象!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。”
蔺音心脑袋凑到他跟前,不解的问:
“兄长今年贵庚啊?”
“十六。”
“咱俩就差四岁,怎么你行事说话的风格与年长我们二十多岁的父亲如此相似呢?”
“风华少年,当尽兴随心,时时就知道板着个脸,莫非我一路定定坐着像尊雕塑一般?”
蔺洵被她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,说那“雕塑”二字时,蔺音心格外加重,眼神落在蔺洵身上,分明是在点他。
“我,我哪里像雕塑了?有我这么俊朗的雕塑吗,啊?”
“自然是没有,我家兄长一表人才,满京都无人能及。”
两人一路说笑,很快就来到了沈府。
沈清竹虽然昨天才刚来过,但她恨不能住在沈府,自然来多少趟都不嫌多。她有意克制着自己的喜悦,但脚步仍不自觉地加快了许多,蔺洵不时去拽她的衣角,将她拉回身边。
牛叔将二人引入正厅,邓澜已在等候。
“侄儿拜见沈伯母,今日特来给伯母递上中秋宴帖,府中梨园班子排了新曲,邀您前去品鉴。”蔺洵极客气地行礼,再双手递上宴帖,一举一动端正恭敬,透露着世家大族严谨的家风。
蔺音心也跟着行了一礼,继而巴巴地瞧着邓澜,甚为满足。
今天又是能见到娘亲的一天!
邓澜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,让丫鬟接过帖子放好,眼神一瞥,就与蔺音心来了个四目相对。
小姑娘赶紧绽了笑颜,眸中似有无限爱意,柔得能化出水来。
邓澜本以为这姑娘回到家里总要多歇上几天,昨日她来的时候那一身的脏乱,着实吓了她一跳。
谁知她今日便像个没事人似得出了门,邓澜只略细想了一下,便意识到她回家后定没说实话。
蔺音心昨日那模样,一看就是从什么破败荒凉的地方回来,单在京都闹市里,断不会狼狈成那样。
“音心啊,过来给伯母瞧瞧,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的?怎么不好好在家歇着呢。”
蔺音心在母亲面前倒也实诚,没什么隐瞒地答道:
“音心已无碍,劳伯母挂心,家中实在憋闷,祖母特许我和兄长一同出门。”邓澜今日只着一浅色披风外衫,发髻利落,面容和善,她前世在家时就常做这样素朴的打扮,蔺音心每每与她对视,心中总忍不住泛起悲意。
蔺洵本以为长辈与晚辈间终归是拘束多一些,闲聊几句就可以走了,可他没想到蔺音心和邓澜越聊越热乎。
他意识到自己再不出声阻拦,她俩兴许能聊一天。上午还有好几家要去拜访,不好耽搁太长时间,只好打断二人的谈话:
“沈伯母操持家务,想是还有不少事要忙,我们就不多打扰了。”
说罢立身行礼辞别,蔺音心跟着极不情愿地起身,冲邓澜行了一礼,恋恋不舍地离开了。
“你与沈家伯母相谈甚欢,瞧你们那热络劲,倒真堪称忘年之交。”蔺洵笑着打趣妹妹,继而嘱咐道,“只是你与外人交谈时代表的是蔺家,不可太过主动,父亲身居高位,想借我们趋炎附势之人颇多......”
没等他说完,蔺音心便眉心一凝,极不满地说:“沈伯母不是那样的人。”
若论大燕清流,文有蔺武有沈。
蔺问渠任当朝首辅,行事以民为本,他明达治体,务实节约,只要不违背上意,总是把民众放在第一位。
而沈明谦,忠厚英武,虽任兵部要职,但不惟居庙堂之高的安适,心系边患,数次请战亲征,御敌于外。
这两人各掌柄国之权,行利民之事,有足智大才。实是大燕之幸。
蔺洵显然被她周身散发出的冷意惊到,不禁反问道:“你怎知沈伯母为人?”
“沈大人品性满京皆知,我单从父亲平时的言谈中就知道他的为人,兄长竟还不如我呢。”
蔺洵不再作声,蔺音心说得没错,沈府里确实不是那样的人。
下一家拜谒的是杨修诚,对于此人,蔺音心没什么印象,听蔺洵说,两年前他刚升为次辅。
杨修诚长须垂垂,身形清瘦,见到两人后,十分热情地与蔺洵交谈,还不时问及他的功课,一看便知与蔺家亲近。
杨与蔺同在内阁,低头不见抬头见,蔺问渠作为首辅,是皇上身边的肱骨之臣,而杨修诚亦是蔺问渠最为倚重的人。
蔺洵对他很是尊敬,杨修诚不比自家父亲那么严厉,谈笑间又不时对蔺洵表以夸赞,俨然是个值得信任的长辈,使蔺洵的话自然也多了些。
两人的对谈中不时有对朝局的见解,蔺音心在一旁虽不作声,但却一直在注意聆听他们的讨论。
蔺洵对户部俸银改革一事始终颇为不解,他认为朝廷官员日常的俸禄本就不多,从这上面根本节省不下来多少银两。
甚至还会得罪不少人。
第7章
可这一想法他断不敢和父亲提起,因为这本就是内阁和户部一同商定的措施。
但杨伯既是内阁中人,又不会责骂于他,早在来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要和杨修诚探讨此事。
“其实这件事我的想法与你一样,也是有些犹疑的。但蔺阁老的变革之心强烈,且他认为此次并非减俸,而是将一部分俸禄折成其他形式发放。”
杨修诚未再讲下去,蔺洵听到他说与自己的想法一致,面上露出喜色,像是又一次得到了长辈的肯定。
蔺音心则细细回想着前世与折俸相关的举措,并无半点印象。自她升任翎羽将军开始领俸后,便一直是悉数发放,且还涨过两次。
“这俸禄改革针对的是所有官员吗?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
这样看来,蔺伯的举措定然是没有推行下去,否则她那时就会像他们今日提到的那样,一半俸禄,一半粮票。
在杨府呆了小半个时辰,这次换做是蔺洵依依不舍地告别。他显然是没有聊得尽兴。
直言改日有空特地来杨府再做拜访。
送他二人出门时,杨修诚不知怎的,眼角微扬,目光偏在蔺音心身上多停留了一眼。
那一眼恰被她捕捉到,似是夹杂着些很不一般的意味,但下一秒,他眼神便移开了。
这杨阁老谈吐确实不凡,论道间也时有令人警醒之语,但就他和蔺洵的交谈来看,他与蔺问渠的一些政见并不相同。
蔺音心没有多想,政见不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。
蔺洵一路上则沉浸在与杨修诚交谈的兴奋之中。在车上仍不停地与蔺音心说着自己所想,问什么他也都照答不误,这倒让她的知识储备更为丰富了。
接下去几家是吏、户、礼部三大部的尚书府和五军都督统领府,转完一圈下来,蔺音心只觉身上疲乏,人都要散架了。
这具身体还真是不耐折腾,看来以后强身健体是要提上日程了。
从统领府出来,蔺音心瞧着高悬的日头,不耐地问:“兄长,现在可以去街市了吧?”
“等等,还有一家。”
还有?!
七拐八拐间,马车徐徐行了约小半个时辰,才走到这最后一家,蔺音心甚至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打了个盹。
蔺洵的小厮槐安勒马将车停住,恭敬道:“公子,小姐,郑家到了。”
蔺音心被蔺洵摇醒,揉眼掀帘下车,茫然四顾。
“哥哥,你确定咱们没有走错?不知道的以为你是要把我发卖了呢!”
“我此刻还真想把你找个地发卖了去,这小嘴犀利得很。”
“明明就是嘛,你看这地方也太破了,这房子别说是官员,就是京都寻常人家也少有这样粗陋的。”
她向来心直口快,大赖赖地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,自然又得了几句蔺洵的教育。
蔺音心并不在意,听罢点头应声:
“啊对对对,兄长说的是。”
继而微微一笑,站到蔺洵身侧,躬身示意:
“走吧,您请带路。”
这郑家府邸与前几家相比实在寒酸,门是陈旧的木门,部分漆皮已经掉落,敲了半天才有人来开,一看便无把守看护之人。
给他们开门的是个年轻妇人,看到眼前这位绫罗绸缎装扮的公子哥,面上霎时一怔:
“您找谁。”
“请问郑大人在家吗?”
“你是?”
“我是蔺阁老次子蔺洵,这是舍妹蔺音心。”
妇人听他报上家门后,慌得两手直往衣服上抹,嘴上喃喃道:
“苍天呀,首辅大人家的公子!”
蔺洵看她紧张的样子,忙宽慰:“不必慌张,我们是来给郑大人送帖子的,烦请通传一声。”
妇人喜得跨步上前就拉他二人进屋,口里说着:
“在的在的,他在的!官人,家中来贵客了!快出来!”
这郑家看着实在窘困,房屋只是平常二进院落的三四间房,所以不需通传,过了外院便到正厅,只要喊一嗓子就能听见。
蔺音心跟在蔺洵身后进门,院中简陋,无甚装点,但西侧整整齐齐摊着一堆书籍,木架上一排书整齐摊开晾晒。
风吹得书页窸窣作响,顿时给这小院增添了几分书香气。
蔺洵与蔺音心对视一眼,眼神中皆透露着赞许。
进到屋内,院落主人郑大人恰好听到响动,迎了出来,看到来者是一大一小两个少年,不禁皱眉。
郑夫人不待他出声,兴高采烈地说道:
“官人,这是首辅大人家的公子和小姐,说是来找你的!天呐,真让我们家蓬荜生辉!”
郑大人听她此言,未如这妇人般大惊小怪,而是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两人。
光看穿着打扮确实是富贵人家,可怎么就能确定是首辅家的孩子呢?再说首辅怎会让华贵的公子哥亲自登临他这名不见经传的地方。
他沉思片刻,突然厉声喝道:
“何人如此大胆!竟敢以首辅大人之名出来招摇,真当我不识人吗?!”
“郑大人误会了,我俩确系蔺氏子女,此为家父亲书的中秋宴帖,命我邀您到府一坐。”
蔺洵并未对他的呵斥不满,而是耐着性子将帖子递上,向他解释。
郑大人接过帖子翻开一看,见确实是蔺问渠的字迹,这才相信了他的话,忙脸色一转,笑意盈盈招呼道:
“原来竟真是蔺公子,快快请进,适才在下实在不敢相信是公子和小姐大驾,多有得罪,望公子切莫怪罪。”
蔺洵与他第一次相见,本就预料到了他的反应,仍彬彬有礼地摆手笑说:
“晚辈冒然来访,本属唐突,且我与大人初次相见,您的反应实属正常。下次到府中,晚辈陪大人畅饮几杯,自然就熟了。”
郑大人见他贵为首辅公子却如此谦和,心下大为赞赏,执手上前更热情地相邀入内。郑夫人也在后面半揽着蔺音心往里请。
但此时已是接近正午,蔺洵知道如果他二人进屋,郑大人定会留他们吃午饭。
可郑家家舍简陋,想来家中并不富硕,若真要招待他们,一定会花费不少银两,且郑府仆从本就没几个,郑夫人很可能会亲自下厨,蔺洵实在不想劳动人家。
他迎上几步作了一揖:“大人客气了,小侄与舍妹还有事要办,今日就不叨扰了。”
相让一番后终究是没有进去。
两人走后,郑夫人难免落寞,回身说了郑大人好几句,埋怨他一开始不问青红皂白地呵斥人家,他二人许是生气了。
骂完又阴阳怪气地喃喃自语道:
“不愧是首辅家的公子哥,一步都不愿意迈进我们这破屋子里呢。”
郑大人面露愠色,出声呵斥道:
“妇人家懂什么!切莫胡说。还是好好想想中秋时给首辅备什么礼吧。”
出了郑府后,蔺音心在心内直犯嘀咕,这郑大人看着好生面熟。
“兄长,刚那位郑大人叫什么?”
“郑沛。”
蔺音心惊了,继而恍然大悟,难怪她看着眼熟,此时的郑沛还不到三十岁,年轻的很。
她前世与他见面并不多,且那时他已颇有几分高位之人的气质,倒与今日这平易卑微的气质完全不同。
没想到郑沛十年前竟如此穷困潦倒,谁能想到几年后他平步青云,直做到次辅之位呢!
如此看来,郑沛能升到那么高的地位,全赖仗蔺伯的提拔,这么一想,蔺音心不禁赞叹他真慧眼识珠,识人老辣。
蔺洵还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让自己来这么落魄的人家送帖子,在车上与蔺音心随意抱怨了几句。她呵呵一笑,给了他一个“这你就不懂了吧”的眼神,神秘地道:
“父亲既然让我们来就一定有他的道理,兄长以后会知道的。”
第8章
二人的送帖任务既已达成,总算可以去街上自由闲逛了。
蔺音心在脑海中复盘着今日拜访的几户朝臣,深深意识到自己认识的文臣实在寥寥无几。
她所熟悉的还是武臣。
比如对于今日除了沈家,唯一拜访的一家武将——五军都督府统领的状况,她就了如指掌。
景明五年的五军都督府统领虽然并非后来的秦振越,但在沈明谦升候之前,五军都督府执掌总兵之权。
是大燕最炙手可热的武职机构。
后来沈明谦军功累累,破例封侯,在朝政方面亦有自己独到的见解,深得皇帝信任。后期任兵部尚书的他在武职方面的实权已盖过五军都督府。
两者的关系也由此僵化,逐渐走向对立。
而文臣这边,蔺音心只知道一些朝中重臣,但若细问起他们的渊源,彼此间的党派与集团。
她还真不清楚。
朝廷局势阴诡多变,往往是表面上风平浪静,实际暗流汹涌。
蔺音心想到自己当年多次探查父亲被杀之因,却如同站在一道坚固密实的铁墙面前,拼尽气力也无法窥得内里布局。
未尝不是对朝局了解太过片面的缘由。
景明五年,有些她所知的大臣还未到任,还有些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却又致仕离去。
而少数人,现在就已在高位。比如吏部尚书张大生,此人虽肥头垂耳,一脸慈像,却是个十足的笑面虎。
贪腐之狠达到难以置信的程度。
但直到沈家覆灭前,张大生也没有倒台,反倒仍旧混得风生水起,这让蔺音心颇为不解。
她决定回去将自己今天的收获全都记录下来,形成一本自己的“百官册”,以备不时之需。
两人一上午似陀螺般这家转完去那家,肚子里那点米粥点心早就消耗殆尽。
蔺洵累得身子靠在车窗处,一动不动,蔺音心则只有余力在脑中思索,这羸弱的身子早已支撑不住。
细心的槐安显然想到两位小主人腹有饿意,赶车的速度快了不少。
没多久车外逐渐人声喧嚣,蔺音心知道自己总算来到了街市中央。
“槐安,随便找个小馆,我们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,实在饿得紧,吃饱再逛吧。”
“是,小姐,前面有家面馆,小的先停在那里可好?”
“行,就吃面吧。”
正午时分,面馆内人声鼎沸,闹闹哄哄,放眼望去,满大厅已没有空位,全坐满了人。
跑堂的小二自打他们一进门就捕捉到这两位穿着打扮不凡的客官,马上扔下眼前正在招呼的那位男子。
那男子看到小二这见人下菜碟的嘴脸,正想发火,可他顺着小二的身影看到进门的蔺音心后,眸中立刻一亮。
小二跑到蔺洵面前,殷勤招呼道:
“二位客官吃点什么,二楼包间请嘞!”
上到二楼,两人选了个临街边的包间,蔺音心点了一份蟹黄面,蔺洵则点了阳春面,续了一碗浇头,加了几样小吃。
小二见他们只点这些寻常吃食,面色不禁垮了下来,蔺洵倒没有觉察,蔺音心早看出了他的不乐意,于是掏出几个铜板作为小费。
他这才喜滋滋地离去。
他们所在这条街叫百螺街,称得上是京都最繁华的一条街市。
往来之人繁杂,既有普通百姓,也有京都那些富贵人家里的亲眷家仆。
蔺洵默默低头喝茶,两人都很疲倦,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,后来蔺音心干脆拄着下巴发呆,看楼下人来人往。
道边小贩扯着嗓子叫卖,看见有人路过,只要朝他那摊子稍微瞄上一眼,或头不经意间转到摊子的方向,他便卖力地招呼:
“卖香囊嘞,夫人要不要看看,锦线织成的香囊!”
还有那些支起小棚卖糖水点心的摊子,精致度虽与蔺府的点心相差甚远,却别有其风格,香气直飘到远处,挤着来买的人排了长长一队。
“兄长,吃过饭后我们也买几包点心带给祖母吃吧。”
蔺音心刚一开口,楼下忽然传出一阵喧闹,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。
接着蔺音心便透过窗户看到店里的顾客皆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,嘴里大喊着,
“不好了,闹人命了!”
包厢内稳坐的二人心头一惊,急急起身下楼,然而蔺洵刚走几步,像是想起什么似的,回身将蔺音心按住,
“你先在这里等着。”
她瞬间意识到他这是担心自己,心下感动,虽然她与这“亲哥”结识不久,此刻倒头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了那股血浓于水的兄妹之情。
她紧紧反握住蔺洵的手,脚步并没停,
“那怎么行,你在楼下,万一楼上再发生意外,你肯定来不及上来找我,不如还是让我跟着你吧。”
蔺洵想想也是,便牵着她一同小心翼翼地走下了楼。
二人刚走到楼梯的一半处,就发现店内的人几乎已经跑光了。
再一看地上,大条条横躺着一个人,那人面色惨白,身体还在微微抽搐着,只是鼻眼皆有黑血涌出,明显已无半点生机。
在他旁边围着店里仅剩的四个人。一个是死去那人的同伴,脸色煞白,筛糠似得不停抖着,手想要去扶死者,却又不敢动他,只在嘴里重复喊着“怎么办”。
另一个是掌柜,他在后厨听到前面的动静后第一时间跑了出来,也是吓得不轻,呆站在原地。
还有一位青年正是刚才点菜时被小二冷落,甩在原地之人。
他穿着朴素,容貌俊朗,但面色冷峻,面对尸首毫无惧色,甚至大胆地上前探查地上之人的气息。
看上去不是等闲之辈。
他身后紧跟着个青年,身形健壮,对死人并不太关心,脚步始终在他一米之内,眼神紧张地守护着他。
蔺洵到底还是个白衣书生,哪见过这大场面,直接吓得两腿发软,要不是蔺音心扶着,差点就从楼梯上滑了下来。
蔺音心将他扶到台阶上坐下,自己好奇地走过去,凑到几个男子身边也跟着打量起那尸身来。
“哎呦小姐,快别看这腌臜东西,”
掌柜的扭头见一青葱样水嫩的小姑娘站在自己身边,忙往一旁拦她。
“哎呀没事,掌柜的,我只瞧瞧,你不必管我。”
远处围观的众人看到这小姑娘都不害怕,便也壮了胆子,迈出几步挤着朝前看。
正在蹲在地上观察尸体的盛弘砚抬头,瞥见蔺音心后,脸上浮出一抹震惊,旋即褪去,不禁低头轻笑,拄膝起身。
真是巧,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,又见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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